刘钰笑着端起酒碗,和这几个敢说话的人碰了一下,笑道:“红毛鬼要真不欺负你们,那你们为什么怕去服苦役呢?”
简单的一句话,让这些人都陷入了沉思,心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。
“这话啊,可不能这么说啊。那你说当初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,因着太祖皇帝欠债就抓起来打的,也不是崇祯吧?”
笑过之后,却也没说治一治那些“假洋鬼子”的事,而是用了一个非常恶心的比喻。
“小时候,谁要是一哭,爹妈准说,再哭就让大毛猴吃了你。那你说,大毛猴坏不坏?”
这话可以说是非常的反动了。说的好像糖厂承包者,是这些奴工的父母一般。
即便这话的本来目的是说“大毛猴”坏,可这些奴工虽是喝了酒,却也不傻,立刻道:“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,我们不做事,他哪里有钱花?可我们小时候吃奶,却也没说出生就帮爹妈做事换奶吃啊。”
“大毛猴坏,他们就不坏了?我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,都是乡里乡亲的,拿红毛鬼来吓唬我们,这叫什么事?”
一个酒已经喝的八分醉的,顺势哼了一声道:“狗屁的乡里乡亲,在天朝的时候,收租子的都是乡里乡亲,可少了你半分?敢去告状,不也一样,只说衙门里都是他们的人,还不是拿衙门吓唬你?”
“这朝廷的衙门吓唬你,和拿红毛鬼吓唬你,有甚子区别?要我说,都一个鸟样,除非有包青天、海青天那样的大清官,否则啊,哪都一样。”
“钦差大人是个好人,要是钦差大人去能锡兰当官就好了。我们的日子才算是真有盼头了。”
能说出这话来,证明已经喝的差不多了,刘钰又叫人添了一轮酒,继续把众人灌了一顿后问道:“当初那些人起事的时候,你们心里怨气这么大,咋没跟着走?”
“想走来着,没赶上。人家走的忙,都是一些信得过的弟兄,我们没来得及走。”喝的已经九分醉的人,全然忘了这话是可能掉脑袋的。
还有喝的三五分醉仍旧清醒的,赶忙道:“当时也有风声,说是红毛鬼去京城了,皇帝陛下已经知道这事儿了。就有人说,现如今的皇帝是个好皇帝,又打罗刹鬼又打倭国的,不能不管咱们。说不定就派个青天大老爷老查此事。”
“这不是,青天大老爷真给我们盼来了?”
刘钰苦涩一笑,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,忽而问道:“当初你们觉得朝廷会管,可你们想没想过,这糖厂的局面,希望朝廷管成什么样?怎么管?”
劳心者治人、劳力者治於人的的传统,让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古怪,一时间醉的亦或是没醉的,都愣住了。
想管成什么样?
这个他们还真没想过,只觉得只要青天大老爷来了,一切就好了,肯定有好办法解决。
然而现在青天大老爷不但不管,反而问他们希望该管成什么样,一个个全都懵了。
刘钰支棱着耳朵,等了好久,也没有等到一个他想要的、觉醒了身份意识的回答。
一阵漫长的沉默后,有人终于说出了一句让在场的奴工都认同的话。
“还是太祖皇帝时候那般呗,均田。若是天下的田均一均,家家都有三五亩地,不交租子只交皇粮,谁愿意来做工啊?”
这话顿时引来了一阵热烈的反响。
“是啊,大人,朝廷要是均了田,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。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来南洋求活啊。”
“我们之前在老家就是租地的佃户,后来实在是欠了不少债,没办法,主家就说让我们去南洋干活,债就清了。哪曾想上了船、到了岸,就被扔到甘蔗园里了。人生地不熟,跑又没处跑,跑到外面被抓着,就要给红毛鬼服徭役。日子过得太难,一起来的二十几个,当年就因打摆子、发疟疾、拉肚子,死的就剩三五个了……要是均了田,谁肯来做这个?”
这是个此时可以想象到的标准答案,却不是刘钰想听到的答案。
萌芽萌芽,“可惜”江南的庄园奴仆、陕西的佃户、松江的织工,没这“觉悟”,不肯做安安饿殍不说,还缺乏英国被圈地农民排队进济贫院也不起义均田的“自觉”。
连下个南洋,都不是直接去“无主”的广袤美洲种地,而是被扔进这里当奴工。
美洲缺人缺到一个黑奴50英镑,150两银子,他实在不忍心问问这些糖厂的奴工,当初到底被卖了多少钱。
终究的梦想,依旧还是复古井田,可复古井田能解决问题吗?
奴工们血泪斑斑的巴达维亚糖厂;矿工们朝不保夕的邦加锡矿;被逼到齐行叫歇的苏州丝织工厂……终究,是时代前进的方向。
当最后一滴酒倒入嘴里,这场谈话也就结束了,之后的几天,用着近似的方式询问了更多的人。
日子一天天到来,临到要去与荷兰人谈谈锡兰问题的那一天,跟着刘钰听了几天诉说的人,在送刘钰去谈判之前,问了刘钰一个问题。
“先生,将来若是朝廷下了南洋,若是打开了销路也要卖糖,但要和孟加拉的糖、巴西的糖、加勒比的糖竞争。先生会怎么办?”
刘钰想了想,反问道:“你们怎么办?”
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犹豫了一瞬,但随后坚定地说道:“我会想办法,让国内的百姓都能买得起糖。”
刘钰笑道:“那么怎么才能买得起呢?”
“呃……均田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刘钰笑了好一阵,也没说对,也没说不对,就这样跳上了前往巴达维亚总督府邸的马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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