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对县令的疑惑,并不解释,只道:“此事牵扯甚多。我看,今日就先不要判。”
“一来这件事牵扯到盐政的数百万亩土地。二来这件事也关系到日后放垦怎么放。”
“范公堤以东的诸多草荡,若真的废盐垦荒,终究还是要以此案为范例的。如何判,需得慎重。”
“到底放垦还是不放垦、盐户是否允许易业,我看,还是要再议论议论、再考虑考虑啊。”
县令连忙称是,心里也是明白。
本来自己就是个打酱油的,上面神仙打架,非要在自己的地盘打,自己能咋办?
“那依大人之见,此事先往后拖一拖?”
林敏点头道:“这样吧,二十天后,在此审理,最终定下来到底该怎么办。”
“届时,要把盐户、垦荒公司、场商等,都召集过来。最终,还是要把事情解决的。”
县令也不知道这里面做的局,心想那要是这样的话,这群人今天来这里闹事、斗殴,图的是什么呀?
这么大的阵仗,肯定有人在后面煽动,组织。
这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吗?
县令看了看下面那些盐户,试探着道:“你们也听到节度使大人的话了。本官自然要秉公处理,但这公法如何算是公法,还需计较。”
“况且,此事又非单单是本县民政,亦非本官所能最终判断。”
“你们自先散去,二十日后再复来。届时,大人定会给你们个说法。”
“都散了吧!”
那些盐户还想说点什么,可他们不等说话,混在里面的秀才、流氓等,纷纷喊道:“青天大老爷!我等相信,诸位大人一定能够还我们公道。”
咚咚磕头之后,那些还想说话的盐户,一句话没说出来,就被这群人裹挟着退走了。
…………
这场看起来好像是雷声大、雨点小的事就这么拖到了二十天后。
在这场稀里糊涂的审理后几天,一个谣言,飞一般地在苏南、苏中各地传播开来。
这个谣言是个明显的政治谣言。
而政治谣言又往往和经济问题息息相关。
谣言的引发点,就是盐户问题。
现在江苏最大的事,就是关于盐政改革,以及盐户问题的。
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。
但恻隐之心,是敌不过自身利益的。
盐户和江苏的市民阶层,有个至关重要的挂钩,那就是盐户的身份,也就是这个身份背后的政治经济学属性。
江苏的市民阶层,小工商业者,从事的行业很多。
拿纺织业来说,他们和盐户之间的共情挂钩在哪?
不在于穷,而在于盐户身份所代表的含义。
这些纺织业从业者,由盐户的身份,联想到了什么?
联想到了前朝的匠户制度,联想到了记忆在他们脑中深深恐惧的工匠制度。对前朝恶龙的恐惧,正是这个谣言迅速传播的基础。
以纺织业为例。
前朝工匠制度下,前期的官营手工业,皇帝靠什么赚钱?
赚的,是劳动差价。
比如有丝织工匠的身份,前期执行严格的工匠手工业制度。
在此制度下,朝廷征收实物税,如生丝等。
再把这些生丝,交给工匠,由工匠织成丝绸,皇帝赚取从生丝到丝绸的这个劳动价值。
这样的模式,和盐户几乎是一样的:朝廷提供生产资料、盐户生产盐、盐不能私自卖。
盐户,算是前朝恶龙“硕果仅存”的几样东西了。
当然,这个恶龙,是对这些小生产者而言的。
小生产者、小资产者,因为他们的阶级属性,他们是有自己的一套诉求的。
而这个诉求里,绝对不包括往回退。
当然,也绝对不包括往前走。
在他们看来,如今大顺的这种制度,是比较好的,比较适合他们的。
处在旧时代那一套已经玩不转了、新时代那一套吃人的大纺织厂还没出现的前夜,小生产者伴随着海外贸易扩张,获得了一个近乎他们这些小生产者理想化的盛世状态。
往后退一步是地狱。往前走一步也是地狱。于他们而言。
盐户问题,放大恐慌后,引发的是一个“往回退”的可能,这才是江南小市民小生产者最大的共情点。
如果,盐户这个小资产者看来的恶龙遗产的标志物,最终获胜,继续保留。
那么,是否意味着,朝廷政策可能往回退?由朝廷全面接管手工业,开办官营手工业,朝廷来当这个大包买商,像盐一样严格控制身份?
会不会再出现类似前朝那种,后期转包买制之后,价值16两的丝绸,只给5两的价,按照匠籍身份强制承包?以至于纺织业从业者纷纷逃亡?
或者甚至直接退回到实物税,朝廷收丝,工匠纺织,朝廷拿去卖钱?
前朝的丝织匠户起义,有些,真的不是抗税,而是反抗抢钱。
征税和抢钱,区别真的挺大的。
盐户这个“农奴制、匠户制”的遗留图腾,配上故意传播的谣言,很容易让这些小手工业者想到一个可能:万一,真往回退呢?
朝廷重搞盐户类似的匠户制,搞手工业官方做包买商禁止市场交易,配合海外贸易的垄断……谣言一传,立刻引发了城市小生产者的极大恐慌。
盐户,被这个谣言,生生塑造成了“农奴匠户制”的图腾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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